赵本山的太虚幻境

无论潮流如何变化，每到年末，人们总会想起赵本山。2005年7月，鞍山的球迷组织了100辆奔驰车守在高速路口，迎接辽足的新老板赵本山。那是他接手辽足后的首个主场比赛，结果以1比1的平局收场。赵本山在一众明星的簇拥下，面色难看。晚宴上，姜昆等人议论主帅水平不行，赵本山端起酒杯站起身，宣布主教练下课，场面一片寂静。既然无人敢提反对意见，接手辽足后，他还有一个小项目在铁岭附近的小村庄进行。当年，人口促进会找他，希望他拍一部宣传片，名为《庄稼院的故事》。赵本山的团队改了剧本，取名《乡村爱情》。拍摄过程中并不顺利，遇到百年不遇的大洪水，搭设的大桥被冲走了三次，连两岸的树木也被冲走。剧组只能在村内度过整个夏天。主演之一、演谢广坤的唐建军，当时37岁，拍戏时每对镜头，颧骨上的肌肉都紧张得直跳。

赵本山在剧中的戏份不多，拍摄后期才到现场。他坐着奔驰车，车牌号是88888，绕过山岭，冲过河道，来到大山脚下。剧中的她梳着背头，端着手包，因天气炎热，露出金链子，查看时间时戴上了金表。整个相亲过程就像大佬视察，赵本山匆匆而来，又匆匆离去。山外的世界才是他故事的主场。那年，辽足的故事荒唐错乱，但《乡村爱情》却意外走红。

第二年，他在满洲里的一列火车上与刘刘聊了十几个小时，聊出了《乡村爱情Ⅱ》的剧本。不过，当时的相爱只是为了赚钱，这个项目也装不下赵本山的梦想。2009年，他报名参加了长江商学院的CEO班第四期，并被推举为班长，学号是1。他说，去上学一是为了学经验，二是给自己降温，毕竟有些企业家有了一点钱就不再玩了，必须避免自己飘起来。他曾说过，“黑土飘起来就是沙尘暴”。他邀请同学们来沈阳聚会，原定60人，结果有280多个商界大佬闻风而至。当晚，他站在刘老根大舞台上感慨，原以为要到七八十岁才能实现这个梦想，台下掌声雷动。演出散场后，赵本山在基地为同学们举行了篝火晚会，晚会散场时已是凌晨两点。醉眼朦胧的赵本山召集徒弟举着酒瓶说：“好莱坞一年能挣几百亿美元，几百亿啊，我们要把二人转开到全世界。”

那一年，刘老根大舞台在全国开设了九家，演出2127场，收入9660万。大舞台庆祝北京分店开业，当晚成龙只能坐在现场第三排。那年，小沈阳刚火起来。有生意伙伴想借小沈阳拍戏20天，他开价800万，但还得排队。2009年年底，赵本山花2亿从加拿大订购了一架私人飞机，飞机内设有酒吧、健身房和休息室。他早早地把飞机模型摆在卧室里，有客人来就拿出来展示，称之为“本山号”。第二年，他在横店购买了一对木雕狮子，狮子高1.8米，威风凛凛。

2010年，王家卫找赵本山出演《一代宗师》，称他为“本山大哥”。赵本山高兴得不得了，说：“第一次被国际大导演叫大哥，激动坏了。”于是他承包了东北所有的取景费用。拍摄时，一个长镜头动作，他拍了80多遍，气得他说：“那锅老脏了，折腾你。”第二天，他带着几位徒弟随从来到片场，拍着核桃往桌上一拍，冲王家卫抱拳说了句：“告辞。”他可以演宗师，但不能被指挥，他更习惯于春晚后下台，徒弟们在休息室里整齐跪拜。

十多年前，赵本山与编剧琢磨小品笑点，每个人都口无遮拦，聊着聊着就笑成一团。十多年后，集团内，他身边只剩下副总裁和徒弟，走到哪儿都一群人跟随着，脚步轻盈，眼里充满仰慕与敬畏。赵本山曾对朋友倾诉：“每天不想去集团，他们一瞅我都害怕，连唠嗑都唠不开。”他越来越孤独。某个冬夜，他睡不着觉，半夜三点走出门去溜达，30多个人沉默地跟随，陪他在前门大街上走着，连洒水车都停下来围观。

2012年，他缺席了春晚。第二年，他在郭德纲主持的《郭德秀》节目中宣布：“小品舞台上不会再有我了。”那年，《乡村爱情》已播到第六部，剧中王大拿家财散尽，住进了30多元一宿的小旅馆，落魄到和别人借旧鞋穿，甚至在陌生的县城捡瓶子、烧锅炉。炉火熊熊，像是烧尽了往事。

2014年，赵本山召集早年在田林小剧场合作过的老同事们，成立了本山民乐团，并在铁岭的大剧院演出。灯光清冷，远不如刘老根大舞台的华丽。排练后，老伙计们和赵本山闲聊。有人提到《一代宗师》，赵本山说：“我看过张艺谋拍的那个。”演出时，观众寥寥，偶尔有人离场。视频中，赵本山对台下观众说：“你站在高处的时候，才会反应过来，人生在低处是最幸福的。”

2015年，《一代宗师》3D修复版重映时，赵本山在其中多了一句以前没有的台词：“人生最难看破的只有四件事，生死、是非、成败、荣辱。”其实，只有一个字：无常。那一年，赵本山在《乡村爱情》里演绎的王大拿卖掉别墅，住进砖房，摆起理发摊，还欠了谢大脚一年的房租，凑钱准备婚礼红包。他被山庄保安赶走，村支书请他去饲料厂当副总，他反问：“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可怜？”剧中有一幕，他游荡在象牙山下，路边荒草萋萋，云中半轮明月，歌声响起，自己唱道：“天上升起一弯月牙，啊啊……”剧外，他瘦了40斤，戒了酒烟，却更加勤奋。一次拍摄转场，他让司机先走，自己徒步走在小路上，苞米地寂静无声。他一言不发，后面跟着刘能和赵四，沉默无语。徒弟们说，走进赵本山的内心，是一件难事，他挺孤独。

他又回到了人生的起点。象牙山下的木鱼钩和他出生地的石嘴沟有些相似。他常去村民家做客，粘豆包和酸菜饺子夹在一起吃。吃完后，他会倚在炕头与老汉们讲笑话。不拍戏时，他回基地抄写心经、背兰亭序、练毛笔字、拉京胡。夜深时，他的手机里没有存任何号码，能联系上的就那么几个。

2015年，他乔装打扮，悄悄去电影院看了徒弟大鹏主演的《煎饼侠》，夸了两句。大鹏问他：“上次去电影院是什么时候？”赵本山答：“忘了。”2016年10月，他现身直播间，在农家小院炖鱼，五小时内，1500万人涌入直播间，赵本山抬头看看虚空中的观众，拉了一曲二泉映月。

日子翻篇得越来越快，记忆的灰烬一层层落下。北方除夕的烟花再也不会为艺人停歇，他早已无法影响一城一池，更遑论无国无民。她偶尔在B站和抖音上现身，碎片中的眉眼依旧慈和。无论潮流如何变迁，总有关于他的传说。象牙山下的故事还在继续，20年后，人们已分不清哪段是《乡村爱情》，哪段是本山往事。人生总是在虚妄之后破碎希望，又总是在入戏后才出现新的希望。20年间，木鱼沟村开了许多家农家乐，大脚超市的牌子从红色、绿色换成了粉色。谢广坤的驴车曾有半年时间围着红布写着“拍照收费”。有一年，剧组在山上新批了一块地，盖了几十个院落，院前种着瓜果，微风拂过，剧本散落在屋后的窗下。向南便是象牙山的顶峰，雨季时山顶云雾缭绕，犹如《红楼梦》中的太虚幻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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